王孟奇：读味画题！

　　绘画落款题句是画家的把戏，我最不甘心的便是给画题上悦目的标识，或仅满足画面的形式的完整。题句若离题万里，与内容全无瓜葛，要么会产生异趣，要么纯粹是文字摆设。所谓异趣者，其实还是让人产生了联想，必是妙题。摆设者，画蛇添足也。妙题者则必与画之内容若即若离间。如以作诗喻，清人钱泳在《履园诗谭》中道：“咏物诗最难工，太切题则黏皮带骨，不切题则捕风捉影，须在不即不离间。”这话是一箭中的，须知多少题识不能出个人之肺腑，仅为一纸说明辞而已。
 

　　天然何必问方圆 | 120×53cm |
 

　　于款识自己也欠才具，但力求小心，不尽堕平庸。如作老者着棋，题作“手谈图”、“奕棋图”并无不妥，但在可有可无间，有“黏皮带骨”之嫌。换作“棋高一着”可增情趣。再换作“一局残棋见六朝”顿生历史沧桑之感，但依然未离“棋”字，略显直白。晚唐诗人杜牧曾有悯汉代画工毛延寿被杀的诗句：“黑白既可变，丹青何足论。”涌动人世间许多感慨，故可借来一用。题作“计较黑白”，由弈棋而到人生情怀，精神所到，高下有别，遇会心者自然得趣。画得佳款，其味益增。画不变而款变，款变则境界异。
 

　　计较黑白 | 69×69cm |
 

　　佳款难得，须处处于文字上留心。曾读《陈寅恪最后二十年》，颇为此书动容。陈晚年目盲且以学者偏寓岭南，在政治压力面前致死不变其“独立自由”之学术精神，最为鄙视“曲学阿世”，故章士剑诗评有句：“闲同才女量身世，懒与时贤论短长。”这话画出陈先生神彩，一个“懒”字特见先生骨气，给后学辈以昭示。借一“懒”字题画最合我画境，其味安能不厚?再借王国维先生一语：“感慨既深，境界始大。”可少些小家子气。

　　记不清何时在什么书册上曾见一语：“悟天开一画”。首先的联想是石涛的《苦瓜和尚语录》中的“一画”之说，所谓：“太古无法，太朴不散;太朴一散，而法立矣。法于何立?立于一画。一画者，众有之本，万象之根……”将图画之一画与太朴大道联系在一起，令人顿觉大气，隐约中觉出那种中国文化特有的溢出句外的精神，但其出处仍不得甚解。
 

　　石为笺 | 180×48cm |
 

　　石为笺 | 局部
 

　　后有便过甘肃天水，途经处见到“羲皇故里”的牌坊，不料左手铭柱上头一句便是“伏羲一画开天”，方知此语的来历非同小可，此一画非彼一画也。天水尚有卦台山传为伏羲氏创立八卦的所在，阴阳八卦为中国人认知宇宙万物的变化规律提供了独有的解释，此一画承载了多少华夏文化?确实当得一个“悟”字，若借以题画，颇可令识者大开“牛刀小试”的胸襟，可以有滋有味地一乐。

　　弘一法师是我素来敬仰的高僧。他对艺术有极高的修养，皈依佛门后斩断尘缘，潜心于南山律宗的研究。其书法超拔尘俗，极为精雅内敛，与八大山人书法同调而更平和，更清澈通透，无人与其比肩。偶见其赠友人书一纸，书曰：“聋人也唱胡笳曲，不知深浅与高低。”看来南郭先生自古至今不曾灭绝，令世外高僧也觉不堪，借大师此句―题以警来者，聊为同识者一笑尔。
 

　　清风去复来 | 70×69cm |
 

　　中国画乃修养之学，题款之思随积累渐深方能信手拈来。画荔枝便有“与君闲话道岭南”;画老汤便有“金羹玉脍不及老火靓汤”;人生有些历练便有“目无风雨”;眼睛花了便题“老眼不读细字书”;岭南归来便是“一篇归去辞”。诸如此类，总算是自己的真感受、真心境、真精神。题款方见真情趣。